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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但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温玄简依旧撩拨她,低声轻语地说些不要脸的话,他说得怡然自得,史箫容却是受刑般难堪,想要出言训斥他一顿,一想到自己岌岌可危的家族,只能硬生生忍着。她回想了以往的时光,自觉与这位新皇并没有太多接触,他性子孤僻冷傲,鲜少主动与人交流,只有在宴席与过节大礼上才能听到他恭恭敬敬喊自己一声母后,后来史家明目张胆地站在六皇子这边,她再听到他喊自己母后,都觉得他那刻意压抑的嗓音里满含恨意。

  她原以为新皇登基之后,会立刻对史家下手,自己在这座永宁宫的日子也会短暂如晨间露珠,转瞬即逝。但万万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幸而温玄简倒也没有没脸没皮到动手动脚的地步,史箫容却不知道只是碍于有宫人在旁才有所克制,若是无人,哪里有这等轻松事。

  这条花园小径她以前走过,今日尤其觉得漫长,终于到了尽头,抬头望去便是一连满墙的蔷薇藤叶,花季尚未来临,只有满满的碧色,叶尖尚滚着晨间的露珠,拦了去路。

  温玄简终于说到了正经事,“前些日子有人上疏,直言六皇弟在服丧期间如何放浪形骸,几日来又连上几十份奏折,都是痛批六皇弟恶劣行径,母后觉得如何处置才好?”

  早料到他会提起六皇子,史箫容当初为家族所指使,挑了年少漂亮又嘴甜的六皇子,却不想这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站错了边,她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从来都无感,如今他是怎么遭遇,她是不关心的。

  看到她一脸漠然的样子,温玄简说道:“果然是个狠心人,六皇弟黏着你,天天母后长母后短地念着你,如今没有了价值,便丢弃不管了?”

  史箫容听到他这么说,倒是要被气笑,“当初陛下何尝不也母后长母后短地念着?哦,如今还念着呢。”

  她说完便深觉后悔,这不是也在撩他了!

  温玄简不生气,反而呵呵低笑了起来,低低沉沉,似乎都能够感觉到他胸腔在微微震动,“是呢,要念着母后一辈子呢。”

  那一瞬间,史箫容险些以为他要伸手摸上了自己的头发,她略微侧开头,温玄简的手却落在她肩头上,帮她轻轻拾起一片落叶,“母后肩上有叶子。”

  “不用你管。”史箫容冷淡地说道,离开了他更远,但也未敢走远,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大概是笃定她没那个胆子弃他而去吧!

  

  到底还是没忍住,史箫容还是低声问了他会如何处置六皇子。

  温玄简却敛了神色,淡淡地说道:“母后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那位好哥哥吧。”

  被他摆了一道,史箫容便知道六皇子一事决不能自己先提起,他断然是不会说的。提起家里乌烟瘴气的事情,史箫容身心俱疲,这话倒是真心的,“皇帝要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温玄简却独独不信她这句话,语气含恨地说道:“你们一家负我在先,如今也别想讨好了。”

  史箫容心想何曾讨好过你了,悚然想到母亲跟自己说的话,看来是真打算将史灵姜当成赔罪礼物献给温玄简了。她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她的反应,温玄简越发笃定她放不了自己的家族,毕竟是关乎身家大事,越关键的时候,越信赖家里人,哪里会想到外姓人的庇护。

  史家倒了,史箫容在宫中的日子恐怕也跟着完了,光是低一辈妃嫔们的漠视与欺负也足以令她难堪不能自处。

  即使是如今,在人人皆知史家与新皇是对头的情况下,她这个太后也做得够窝囊了。若是没有了母家势力的庇佑,这永宁宫的宫女恐怕都能骑到她头上!

  史箫容诧异自己竟能够想到这么多,看来心底还是惧怕那种日子的到来的,纵然已经在这深宫中看透诸多外表华丽内里肮脏的东西,她如今毕竟也才二十略微出头,面对凶测难料的未来也会产生深深的恐惧。

  

  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淡道:“皇帝平日无事还是少来永宁宫为好,宫中流言蜚语太寒人心。”她心中已经升起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这位新皇对自己态度熟稔,简直不合常理,明明是不太熟悉的两个人,相处起来,却好似来往多年的故友般。

  温玄简绝对有问题,他演这出戏要给谁看?

  正想着,温玄简已经从容地回道:“母后倒是不用太担心,儿子前来看望母亲,天经地义,谁敢嚼舌头?”

  知道多说无益,这整个天下如今都是他的了,她还真能拦住他不踏足永宁宫不成?史箫容面色微冷,“陛下心中有数就好。”

  温玄简终于肯离去了,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第二天晨礼,史箫容看着底下的莺莺燕燕,气氛前所未有的活跃,以往只是略坐一会儿,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便散了,今天却足足拖了一个时辰。

  史箫容吩咐芽雀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茶壶,专门放在边上,等有些昏昏欲睡了,就倒一杯茶醒神。女人间的话匣子一打开,管你是友是敌,仍旧能拉拉杂杂地谈得昏天暗地的。即使是口蜜腹剑,夹枪带棒,也乐此不疲。

  史箫容托着额侧,无聊地观察她们,好半天,才知道她们留在这里的原因。不禁觉得有些搞笑,皇帝又不是天天来这里。

  但她很快就知道错了,温玄简果真又来了,还故意讶然地发现屋子里到处是自己的女人。

  

  后来,史箫容才知道,温玄简早就放话司礼太监,从今日起要恢复给太后问安的晨礼。这消息很快便以闪电般的速度传遍整个后宫。

  于是永宁宫才有了如今前所未有的热闹。

  史箫容面上露着笑,内心却慌了,温玄简这场戏,哪里是做给后宫看的,分明是给自己娘家人看的!

  亏得她还跟护国公夫人说回头准备身后事,转头却与新皇一副母子情深的样子,不知护国公夫人会怎么想自己了!横竖她说的话,史家的人几乎都没信过就是了,这回更不会信了。

  正慌得不知该如何跟家里人解释这种已经远远超过自己预想的局面,温玄简低柔的声音传过来,“母后虽非朕的亲生母亲,却对朕有养育之恩,你们也理当为朕多献孝心才是。”

  众妃嫔即使心中有数皇帝与太后娘家水火不容,当下也纷纷叠声应了,看着史箫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暖意。

  史箫容只觉得讽刺,自己哪里有对他养育之恩?编起谎话来简直毫无逻辑可言。

  

  她看着底下新皇跟他的女人们热热闹闹的样子,一口牙几乎要咬碎。心想温玄简你这是在逼我上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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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听宫廷八卦

  那天之后,妃嫔们果然对史箫容“孝敬”起来了,时不时提着点心小物品来看望她。连一向沉闷不语的贤妃也开了口,却是向她大吐口水,直言代为掌管后宫的诸多琐事。末了,总要感叹一句若是有正名来掌管后宫,便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史箫容对她们说的话都是不放在心上的,却也喜欢看着她们上上下下的闹腾,至少让永宁宫不再那么死寂了。

  

  史箫容夜里常常梦到新皇登基的前夕,那天落着绵绵冷雨,先皇还没有下葬,摆在祠殿里,等着下一任新皇扶棺而葬。六皇子已经确定没戏了,站在他这边的大臣家族们战战兢兢,四处打听消息,委托人说情,唯独史家淡定从容得令人发指,不见丝毫动静。

  史箫容当时深处宫中,已擢升为太后之位,实际上却禁足殿中,皇后殿中的所有人都不得出门一步,来自失意皇子的恨意利刃随时都能斩落她们的卿卿性命。

  后来史箫容才知道自己家里为何这么淡定了,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她那个靠着先辈功勋和女人裙带关系爬上兵部尚书位置的好哥哥史琅,与歌姬狎戏,大醉家中,竟不知命悬一线的状况!自己的叔父们若非惧怕因为无脑的史琅连累自己家门,千方百计将他的丑态隐瞒下来,光这一条,足以让整个史家覆灭。

  史箫容独自坐在冷清的宫中,旁边竟找不到一人可以商量大事,母亲连自己儿子都顾不来及,哪里会想到这个快要可怜葬送深宫的女儿。她那时候想着死了便死了,跟着先皇而去,好歹还能配享太庙,留个恭谨贤惠的谥号,死得体体面面。

  整个宫殿陷入恐怖的死亡威胁之中,终于等来了结果,却是白绫三尺,赐给皇后的贴身宫婢。

  罪名是妖言惑主。

  

  那两个贴身宫婢的面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住了最后泪流满面的扭曲面孔,跪在自己脚下拼命磕头求命,史箫容那时自身难保,看着她们卸下所有钗环,披头散发地哭泣,心中竟升起一个念头:你们也有今天啊。

  她们虽为宫婢,却已是宫中掌事的大宫女,品阶不低,平日狂傲疏狂,得罪了不少人。史箫容一直拿她们毫无办法,因为在她们的背后撑腰的不是她,而是史家。史箫容当初天真烂漫,将她们视为娘家人,家中消息也大多由她们代为转达,随着她们在皇后殿势力的逐渐壮大,史箫容也早已不是当初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才恍然她们名为宫婢,实为家中派人监视自己一举一动的监官。自己原来一直处于被史家严密监控之中,让他们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后。说来可笑,最不信任自己的竟然是家里人。

  那些年,史箫容遵照他们的指示,确实做了许多糊涂的事情。等到她猛然醒悟,已是如今的局面。

  两位宫婢求饶无果,忽然撕破脸皮,互相掐起了对方,纷纷在史箫容面前揭发对方卑劣的行迹,整个皇后殿的宫人诧异地发现平日互称姐妹的两个人,掐起对方都用了最恶毒最恶心的字眼,史箫容坐在上面,没有打断她们,宣旨的公公也没有出声,让她们足足吵了一个时辰,最后甚至互殴起来,因为迁殿在即,皇后殿中摆满了箱奁,那个下午,散落了一地,满地狼藉。

  史箫容如愿以偿地从她们毫无顾忌的互骂中得知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越听越心寒。

  

  直到她们吵累哭累了,宣旨的公公才命人奉上雪白的绫绳。

  史箫容不忍看这样的画面,起身要回避,却被拦住了,公公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有旨,太后娘娘不得回避。”

  史箫容立在原地,手脚冰凉,那行刑的侍卫故意为之,正对着她,当着她的面,用绫绳活活绞死了两位宫婢。

  因为脖子勒得极紧,很显然,这个侍卫曾经受过两位宫婢的气,如今是用了狠力的,直至勒得眼珠凸起,才摆手。

  史箫容一动不动地看完了整个行刑场面,那太监才冰冷地宣布整个皇后殿的宫人解散,由永宁宫的宫人迎接伺候新晋的太后娘娘。

  一场大换血,所有的宫婢都被撤退了,两位贴身宫女的位置被芽雀和巧绢代替了。而巧绢,曾经是雅贵妃宫里的,谁都知道,她跟雅贵妃素来不合。

  这是新皇给她的第一个警告与惩罚。从此让她夜夜梦到那两双凸起的眼珠。

  

  搬到永宁宫后,史箫容便一定要有宫人给自己守夜,开始还是几个宫人轮班互换,自从那个雪夜听到芽雀和巧绢的窃窃私语后,她便吩咐以后都由她们来守夜。

  她喜欢听宫人们谈话,而自己不用开口,现在又添了一项,那就是听妃嫔们的谈话。女人间的闲言碎语,往往能从中挖掘出海量的信息。

  

  即使后宫大换血,新晋的诸位嫔妃们与史箫容当初所处的先皇妃子们也并无区别,一到新的环境,女人结成小团体的本能展露无疑。

  史箫容冷眼旁观,看着她们明争暗斗,争相邀宠,就像在看一场永不会落幕的连环大戏。

  但最近随着皇帝频频向自己这个名存实亡的太后“聊表孝心”,勤加探望,辅之赏赐不断,原本死水般的永宁宫忽然成了整个宫廷最热闹的场所,芽雀就提出下一个月要向司膳所多要瓜子点心与茶水补给。

  甚至发展到连朝廷官员都开始重新审视这位有着史氏家族背景的太后地位,偶尔也有一些大官暗暗托人入永宁宫求情,希望太后能在皇帝面前多美言几句。

  史箫容一律不管,只想继续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只站在边缘看热闹。

  她可有可无的存在感让宫人都觉得这位太后娘娘虽然醒着,却与沉睡无异。她主动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了,护国公夫人后来又求见过几次,只不过统统被自己的女儿拒见,让这位鲜少被人拒绝的贵族夫人很是恼火。

  

  开春之后,院子里的花紧赶慢赶地纷纷绽放,一簇簇的淡黄迎春花开满了枝头,浓艳的月季也开始遍布院子的每个角落。温玄简立在一枝月季旁边,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坐在花丛间看书的女子。

  她穿着淡雅无纹的宫服,长发挽起,不着任何首饰,年轻的脸庞沉静如软香脂玉,漆黑圆润的眼眸正专心地浏览着书卷上细密娟秀的小字,许久,才会将书卷搁在膝头,望向天边流云,黛眉微蹙,似乎在想些什么难解的问题,然后又低头,手里拿着一支玉簪,一字一行地划过,偶尔轻启红唇,低低地将所看到的文字念出来。

  因为摈退了宫人,整座院子静悄悄的,只是偶尔会传来坐在院门的宫女们的闲谈声,飘渺不可闻。

  温玄简修长白皙的手指拈起一片淡粉花瓣,慢条斯理地将它放入自己的嘴里,随着唇舌温柔地咬合,雾沉沉的眼眸微微眯起,一直盯着那张清丽无双的面容,他斜长的眉毛此刻显得他整张俊美的脸妖艳邪气起来。

  一种难掩迷蒙的欲.望之气氤氲升腾着。

  

  似乎感受到了他强烈的目光,史箫容拈住玉簪,抬眸,眼睛乌沉沉地看着不知出现在这里多久的皇帝。

  温玄简优雅地吐出嘴里揉烂的粉红花瓣,信步从容地越过重重花丛,朝身体慢慢僵硬起来的史箫容走去。

  史箫容捏紧手指间的玉簪,看着他站定在自己面前。

  温玄简弯腰,拾起了她搁在膝盖上的书册,翻到封面,低低地念出来书名:“《史林》”

  这是本朝风流才子谢蝾编的前朝通史,因为文字通俗活泼,很受人们喜爱,当成通俗的演义小说来看也完全可以,更何况,里面掺杂了诸多前朝后宫秘史,有凄婉深情的爱情故事,也有离奇曲折的后廷事件,在识字的贵族女子间也颇受欢迎。

  史箫容认得几个字,镇日无事,便长久地沉溺在了这些书里面,芽雀投她的喜爱,在永宁宫藏了许多这样类型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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